第三十五夜、初恋

今晚月明星稀,加上外面路灯的光芒一起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照进来,居然让屋子中不太黑暗。火炕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炕席,散发着一股陈年发酵的味道。炕下一只连镜子都早已被拆走的破大衣柜和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不知它们是如何幸运的逃过被劈碎烧火的命运。

我和冯秦秦默默的吃完了十五个包子,谈不上饱,但不饿。两个孩子一人靠着一边墙伸直腿坐在炕上,品尝着对我来说有些奢侈的可乐。这种红瓶上印着白丝带的可乐很好喝,不像那些塑料袋冰水一样有股中药味。

周围很安静,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与女孩子在相对封闭的空间中单独相处。我觉得尴尬了,张开嘴问:“你真不打算回家啦?”

冯秦秦白了我一眼:“不回去……”

我想到了抓鬼那天半夜回家遭遇的暴风骤雨,不无担忧:“再不走的话,家里大人该着急了。”

冯秦秦十分坚决:“要回去你自己走吧,反正我不走。”

我咽了口吐沫,有点后悔一冲动跟她来了。现在别说回家,能不能独自转出这片巷子都是问题。陌生的地方令我特别不安,于是,我试探着问:“这是啥地方啊?”

冯秦秦好像不太爱跟我说话:“不是跟你说过了,这是我奶家吗?”

我“哦”了一声:“那你奶呢?怎么没在家啊?”

她用郑重的语气回答:“我奶去年去世了。”

我有点意外:“啊?那你还来这,这破房子现在能住人吗?”

冯秦秦被我问的挺无奈:“你傻呀,这片快动迁了,谁能住这啊?”

我不解:“我刚才看外面也有住家啊?”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那……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没搬走。”

我没话找话的说:“我小时候我姥儿家也住这样的房子,不过后来动迁了,现在住六楼。”

她看着我:“你姥儿对你好吗?”

我使劲点点头:“我姥儿最好了,我小时候就是我姥儿带大的。”

她又问:“那你奶呢?你奶对你不好啊?”

我被问蒙了,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就已经过世好多年,所以对这个称谓根本没有概念:“我没有奶奶啊……”

冯秦秦听到这话,目光变得柔和:“你奶奶也去世了吗?”

去世这个词我听得有些不舒服,不是因为它跟死亡有关,而是因为我总觉得它更适合出现在书面中,从口语里发出来多少显得矫情。但我还是点点头:“嗯。”

似乎这个回答让她觉得跟我拉进了距离:“我姥儿对我就不好。她就喜欢她大孙子,啥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哥。我是我奶带大的,我就跟我奶好。”说到这,她竟然毫无征兆的嘤嘤抽泣起来。

我一下子就慌了:“你别哭啊,我……”我从来没有哄女生的经验,以前也不屑于干这种有失男子气概的事情,所以,现在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

好在她哭了一会便自己停住了,又嘟嘟囔囔讲了许多她和奶奶之间美好的回忆。谈话间,我忽然觉得冯秦秦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因为她经历过的许多片段我并不陌生。孩子都是恐惧寂寞的,接下来我们又聊了她前一天晚上如何猫在楼道里过了一夜,我的捉鬼敢死队在教室执行任务,齐晓亮和李叶谁到底更淘气,陆老师和麻主任两个女人究竟谁更凶残等等许多没有营养的话题。但我们一直都心照不宣的回避着她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她的妈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俩说的嗓子都冒烟了。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咱们今天真要在这里睡觉吗?”

冯秦秦认真的点点头:“嗯,这么晚可能连公交车都没了。”

我有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欲哭无泪:“那明天你一定得回学校。”

她想了想,终究不会有别的结果:“行,”顿了一下又问我,“你能陪我搁这待着吗?”

我大义凛然的拍胸脯:“我哪也不去。”其实心里一顿暗暗叫苦,不在这陪你我特么还能跑哪去?

不过冯秦秦依然好像挺高兴。

又说了一会话,我们都有些困了。由于从小接受“睡觉之前必须撒泡尿”的传统教育,我条件反射式的想去放水。身边要是许文彬或李叶的话,毫不犹豫的直接野尿,可冯秦秦毕竟是个女孩,这点逼该装还得装,便问她厕所在哪里。

冯秦秦朝外指了好几个弯,把我支出了院子。我在那座臭气熏天的五谷杂粮循环之处咬着牙解决了问题,提着裤子刚走出来,迎面飘飘忽忽的过来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满头银发,手里好像端着个桶。

她看见我站住了,我不知道是被月光映的,还是她的皮肤本身就那么惨白,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就那么佝偻个腰,直勾勾的盯着我,毫无表情。

我吓了一跳,一侧身从她身边溜过去。老太太的脖子似乎动不了,脑袋僵硬的连同肩膀一齐随着我移动的方向转——《丧尸出笼》里的僵尸都是这副德性。

我加紧脚步走出七八米,忍不住回头,不想老太太居然艰难地迈着蹒跚的步伐跟了上来。我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撒丫子跑了回去。

冯秦秦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问:“你咋的了?男生还怕黑呀?”

男生怎么能怕黑呢?男生怎么能在女生面前露怯呢?我强压未定的惊魂:“外头有点儿冷啦!”

冯秦秦“切”了一声,没多追究,俩人还是一人守着一面墙躺下,中间始终保持一铺炕所能容纳的最远距离。

不铺褥子的土炕特别硬,炕席还扎人,我躺的很不舒服,估计冯秦秦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刚才那个老太太一直在我脑中萦绕不去。这一片不是完全没人住,来个老太太上厕所也不算什么反常,所以我并不认为她是鬼。我担心的是老太太不是好人,如果她刚才跟着我躲在外面,趁我们睡着了会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合计得心烦意乱,抬头向窗外看看。这一看不要紧,老太太那张大白脸正趴在外面跟我结结实实的对了个眼。

还没等我叫出声,把脸冲墙的冯秦秦居然说话了:“以前我就是睡在这边,夏天天热我奶能给我扇一宿扇子……”

老太太还在戳在窗外,没发出一点动静,冯秦秦也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仍自顾自的说:“我奶去世后我总能梦到她,站在窗户外头看我,就在这里,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她最怕我踢被子着凉了……”

我被她念道的寒毛根根倒竖。老太太还没走,我不敢提醒冯秦秦窗外有眼,但她的讲述让我的想象力跑偏了。我战战兢兢地小声问:“你奶长什么样啊?”

冯秦秦保持着姿势,很像依偎在某个人的怀中:“我**发全白了,还有点驼背。她脖子有风湿病,不敢扭头,看人的时候跟肩膀一块儿转,像个木偶似的可有意思了。”

冯秦秦回忆的很幸福,甚至冲淡了我的恐惧,我稍稍抬起头,眼睛看着老太太嘴上对着冯秦秦说:“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人死了放心不下他的孩子,变成鬼回来继续照顾。”

冯秦秦呵呵一笑:“要是人死了真能变成鬼,今天我奶肯定会回来照顾我的。”这句话说完,老太太身影一晃,消失了。

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窗外的老太太告诉冯秦秦时候,她又说了一句:“明天你妈要是说你,我让我妈去给你求情。谢谢你,陈 光。”说完就再也不吱声了。

我听完这句话,打消了让她一起跟我害怕的念头:“嗯,不客气,我们是同学。”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第二天醒来,我和冯秦秦身上一人盖着一张薄毯子。

冯秦秦当时就哭了,非说那毯子是她奶给盖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走出巷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门口刷尿桶。冯秦秦礼貌的打了个招呼:“黄奶奶早!”

老太太面无表情,脖子僵硬的抬起头:“上学去啊?”

冯秦秦乖巧地回答:“是的,黄奶奶再见!”

老太太什么也没多问,进屋了。

回去的公交车上,冯秦秦咬牙切齿的对我说:“我一定让我妈给我转学,有陆老师在我就不想去学校。”

我鼻子里嗯嗯的答应着,心头却莫名涌起一丝酸酸的不舍。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对这次夜不归宿的担忧。不过,冯秦秦她妈很仗义,她领着冯秦秦在我妈正要对我进行武力制裁的时候及时赶到我家致谢,制止了一场冤假错案。

但我又开始担心要是让同学们知道冯秦秦来过我家,我们俩还一块儿过过夜,在黑板上写个陈 光爱冯秦秦或冯秦秦爱陈 光之类的小话,我这辈子就没脸见人了。

冯秦秦并没有转学,一直跟我同班到小学毕业,才各自去了不同的中学,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面。而当时我们俩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一夜的相处而变得更加亲密,这只高傲的小天鹅对我们这些草根的态度仍旧是爱答不理的。

要是问我对她有没有过好感,我可以明确的答复:我们这波学生男女生之间出现懵懂的暧昧,普遍是在四年级以后。三年级,呵呵……

有一次,我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里吃午饭,一个领着孩子的少妇看见我兴奋的尖叫一声:“陈 光!你是陈 光吧?”

我一愣,没认出来对方是谁。她狠狠推了我一把:“冯秦秦啊,你啥记性啊?咱俩小时候还坐过同桌呢。”

我恍然大悟,尴尬的点点头:“呃……”其实还是没认出来,只好指着小孩装腔作势的问,“你儿子都这么大啦?”

冯秦秦哈哈大笑:“可不是嘛!都多少年没见面了。你现在咋样儿啊,孩子多大了?”

我很没面子:“我还没结婚呢!”

她吃了一惊,旋即说:“瞅你这能耐,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有空给你打电话。”说完电话号码也没记就走了。

出去的时候,跟她在一起的闺蜜问她:“那人谁呀?”

冯秦秦说:“我初恋啊!帅不帅?”

闺蜜不太信,特意回头端详了我一眼:“你以前就这眼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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