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香肌铮铮烈烈骨

韩昭仪扯着太后的佩带,撒着娇只是不依。

她是卫国公韩坚的女儿,母亲王氏正是当今王太后的妹妹,即是说,韩昭仪是太后的侄女儿,萧琮的姨娘表妹。她声音娇娇婉转,犹如一只美丽的黄鹂鸟儿,只是如今烈火烹油到如斯地步,猜想也未必能风光到多久。

太后轻轻拍掉了她的手,正色道:“宝婕妤是靖国公的嫡亲,封为婕妤也是正礼并无逾越。至于侍寝……”她偏过头看向皇后,皇后身边的宫人娟姝忙屈膝回道:“这个月宝婕妤统共侍寝六次。”

太后微点了点头道:“皇上偏爱是有的,也不算太过。”

我今日只穿了一袭素淡的浅绿色襦裙,并未披帛,衣上浮着极浅的广玉兰花纹。发式亦是最简单不过的螺髻,只饰一枚镶碧玉的普通银钗,耳间点缀一对小小的水滴状缠丝玛瑙耳坠,额头没有妆点花钿,通身素净淡雅,毫无惹眼之处。

太后素喜简洁,此时瞩目良久,面上有淡淡笑意道:“还不扶了宝婕妤起来。”

侍立两旁的宫人还没上前,郭贵人离我最近,伸手一把扶起了我。

太后道:“昭仪虽然性子急躁,也是为了国家大体。今日之事有失细询,哀家知道你受了委屈,哀家自会教诲昭仪,你也别耿耿于怀才是。”

我见她有意护着韩静霜,即便心里再委屈也不敢表露出来,敛容恭敬回道:“昭仪也是为了皇家的体面才会怀疑臣妾心存不轨之心,终究都是为了皇上,嫔妾并不委屈。”

太后颔首道:“很好,你也是个懂事的人。”

她斜睨皇后,薛凌云一直沉默寡言的坐着,间或转动一下手里的十八罗汉镂空檀木佛珠,除了最开始说过韩静霜一句半句,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响动。见她形如死水的样子,太后许是有些不耐烦了。

“皇后,佛祖可敬,但也不用时时不放。你若是真有孝心,拿出三分魄力来管治后宫,勿需哀家如此伤神费力,也是大大的积了功德,岂不比你念一百次经来的好?”

皇后面色沉静,起身回道:“儿臣无能,让太后受累了。”

太后欷歔一声,又看向萎顿在地的慕容黛黛:“送美人回去养着,哀家见不得这幅拷打红娘的模样!”有宫人应了喏,将慕容黛黛扶了出去。

我怔怔的站在一旁,看着慕容黛黛毫无声息的任人扶走,物伤其类,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肆意蔓延,恍然不觉太后说了什么、众人又是何时散的。

回过神时云意与浣娘一左一右在我身侧,均用关切焦虑的眼光注视着我。

长信宫历来是各代太后所居宫殿,教条森严,管束极多。除恭人、安人、尚宫外,其余宫人送妃嫔到此,都只能在殿外等着,无昭不得入内。嫣寻此时见我们出来了,忙迎上来与我们走在一起。

汪若琴来到我面前,屈膝一福道:“嫔妾有罪,让婕妤受苦了!”

我缓过神来,揉了揉僵掉的脸颊,缓声道:“宝林何须自谦,留心慕华馆一草一木不正是韩昭仪为宝林安排的职责么?你协助昭仪管治六宫,本是功臣,又何罪之有呢?”

汪若琴一愣,似乎不相信这话是我说的,云意冷笑道:“你以为婕妤还是靖国府那个任人摆布出卖的傻蛋么?当初你跟着裴媜唆摆得她滥用丹药差点送了命!如今还嫌不够,在宫里反倒头一个站出来拾掇她!汪宝林,你七岁起便住在靖国府,裴家待你不薄,也亏你下得了手!我很是想问问你,你的良心何在?你的妇德何在?”

云意忍了汪家许久,今日又见汪若琴有心害我,一时急火攻心,也顾不得还有他人在场,一番话说的夹枪带棒,劈头盖脸的直砸向了汪若琴。

周围瞬时寂静,汪若琴一张甜笑的脸迥然冷了下去,她身旁的宫人声音清冽:“敏更衣,我们宝林虽是办错了事,但终是一片好心。适才在太后身边,宝林位份低微尚且拼命求情,敏更衣既与婕妤交好,当时为什么不帮着婕妤在太后面前求情呢?”

“梦柳,不可胡说!”汪若琴忙出声阻止,又小心的看我脸色道:“嫔妾错了就是错了,无关好意坏心。梦柳不知礼数,嫔妾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云意不怒反笑,明媚的容颜犹如初升明月,光辉闪耀,不可方物,“求情?我知道婕妤一定无罪,为何要慌里慌张在太后面前求情说项为婕妤落实污名?人说做贼心虚,我们不是贼,也勿需心虚。倒是有些人,这一次没有得逞反而漏了馅,再扮不了柔弱无辜的样子,只怕夜夜都要焦躁的睡不好觉呢!”

“啪啪啪”,几声连续的击掌让我们都住了嘴,这是长信宫不成文的规矩,是内监和宫人提醒众人太后小憩,周围不得喧哗吵闹。

一干人等悄无声息走出长信宫的地界儿。

闲极无事,加之适才之事让我胸中烦闷,我索性与云意浣娘信步闲逛,说些家长里短的话解闷。桃花开尽的青草深处,各色鲜花在空气里烈烈的绽放,似有释放不完的热烈和嫣红一般,连阳光也被熏得柔情似水起来。

前面的甬道两旁栽满了梧桐树,青翠树叶隔开了并不繁盛的炎热。一汪碧水在两旁蜿蜒,水声咕咚,游鱼间或可见。踩在小径的六方青石块上,清凉之意由足下蔓延全身,荫荫如水,馥郁成香。

“前面是谁的寝宫?清凉阴荫,真是个好地方。”没了汪若琴在身边聒噪,我的心情也好了几分,不禁随口问道。

浣娘笑道:“姐姐平日不爱过来走动,也难怪不知道,前面顺着左边那条甬道绕进去,就是珍淑媛的乐成殿了。”

说起珍淑媛刘娉,我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她若无其事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仿佛吞了一大把石灰,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大大的不舒畅起来。

云意没看出来,只瞅着我恗然道:“你现在确实妥当了许多,适才在长信宫那样子的阵仗也没吓着你,口齿伶俐,倒把韩昭仪气了个半死。只不过眼前都是自家姐妹,你还强自兜着忍着说笑,到底要憋到什么境地才是个头?”

我踮脚拽下一束白玉兰来,将鲜嫩的骨朵簪在云意发鬓旁:“”姐姐别担心,我向来是个直肠子,事情过了就过了,我本来没有做错,也不必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放在肚子里酝酿,白白自己苦了自己,倒是称了那些人的心!

浣娘接过我递过去的玉兰花,轻嗅着花香羡慕道:“宝姐姐真是豁达,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今日的事若是换了我,只怕……”她声音越说越低,渐渐地脸上显出悲伤的表情。

我搂了她瘦弱的肩膀笑道:“你还不足呢,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你进宫,要不是忌惮着韩昭仪她们那张嘴,只怕你的位份早就晋了。前儿皇上还跟我说你对珍珠有讲究,一般的明珠怕你不稀罕,要特特赠你一斛新进贡的东珠呢。”

浣娘眼神发出灿烂的光,粲然道:“姐姐别哄我,是真的么?”

云意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戳了一下她嗔道:“看看,看看,说起皇上就疯了!”浣娘见我点头,满脸的阴霾一扫而光,顿时便笑意盈盈起来。

云意看着她娇弱雀跃的背影,携了我的手轻轻说:“你看她多么容易满足,皇上不过偶尔提起她,便喜欢成这个样子。”我慨然道:“其实越是简单的人,活得越幸福。”

我转眸看向云意,别有深意道:“姐姐现在这么不快活,安知不是想的太多的缘故?”

云意顿住脚步,微微发怔道:“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姻缘天定,即便不喜欢也要忍耐。可是每每见到他,我便想起以前没进宫的日子:大江南北,我和爹爹扬鞭骑马,划桨赛舟,多么的逍遥自在!可是他凭着自己一时的喜憎,说让我进宫便进宫,说让我爹爹做织造便做织造!我们父女相依为命,曾经是多么的快活?如今我进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生生将一辈子都耗了进去;我爹爹在那个小小的官位上,每一日都过得如履薄冰!妹妹,换做是你,你会喜欢吗?对着他你笑得出来吗?”

她声音极低,说到动情处,不禁流下两行清泪,我心中怔忡,才知她对萧琮的怨恨并非全是因为三哥的存在。沈家父女向来如闲云野鹤,忽的被圈禁进了皇家范围,远游是永无可能了,便连言行举止都少不得一一改了过来,正如云意所说“一辈子都耗尽了”,面对始作俑者萧琮,刚烈如她,失意如她,又怎么可能按下高傲的心去曲意奉承?

嫣寻见我和云意都有悲戚之意,忙轻轻咳了一声。我醒悟过来,这里虽然隐僻些,到底也是宫道,加上走在前面的还有提香驱虫的内监,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云意落泪,少不了又要拿着这事做筏子。

我收敛心神道:“这里起风带沙的,吹迷了姐姐的眼睛。顺茗,还不拿锦帕来给你们更衣擦擦,疼的更衣眼泪都出来了。”

顺茗忙上前跪着奉上锦帕,云意会意,拿起丝帕拭尽泪水,笑道:“我这是怎么了,在婕妤面前落泪,当真是糊涂了。”我也笑着说:“姐姐哪里就糊涂了?都是这广明殿四周景色如斯闲惬,把咱们都看迷了,怎么怪姐姐呢。”

走在前面的浣娘忽然慌慌张张的喊了一声,我与云意对视一眼,忙赶了上去。

只见浣娘歪在甬道旁的草地上簌簌发抖,珠儿见了我和云意,便哆嗦着指着前面的草丛道:“蛇、蛇、有蛇!”

内监们忙四下里打草,提着艾草熏香咋呼着在草丛里穿梭,赶出来不少蛐蛐蚱蜢,间或惊起宫人们的尖叫。我微觉不妥,见他们鸡飞狗跳闹的沸反盈天,便欲出言阻止。

我才走出两步,还不及开口,便听见有宫人恭敬道:“珍淑媛万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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