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欠下的债,我都甘愿还

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那时的林施与,十七八岁的年纪,心底却已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卿画是林施与东奔西走讨生活时,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女孩子。自那,她便像影子,默默地跟在林施与背后,不求同甘,但求共苦。接着,像所有青梅竹马的美好故事,日久必定生情。

后来,几番转折,林施与才知道卿画竟是外城大户人家子女,书香世家,天性善良太容易相信人,才无意被拐卖到这里。林施与同她一起回到卿家的时候,受到了热情款待,住上好的厢房,吃上等的饭菜喝醇香的酒。卿画被卿家夫妇喝亲戚围个满,直到女生在众人面前指着自己,在卿家夫妇耳边低声附议了什么,笑得幸福。林施与端着酒杯,很敏感的注意到那两老的身体和笑容在瞬间僵硬起来。

果不其然,当天夜晚,卿父便敲了林施与的门,说那些老套地要他知难而退的话。林施与听在耳里,却记在心底,凌晨时候便收拾了行装,趁夜想要独自离去。并不单因自卑,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的确不能给她安稳生活,他能给的,也不过是一颗不值钱的心。

开门,往外走了几步,背后的包袱却似乎被什么拉扯住。他回头,女生的面庞在暗夜里却特别鲜亮,她将刚刚换回来的书家打扮,衣裳,发型,统统又换回了同林施与在一起时的模样,木钗布裙。卿画扫了扫几缕耳边的发,对林施与笑得施施然。

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哪那么容易?

她从来不是愚昧女子。

当时的林施与想要开口说什么,卿画却将他打断,抬手作发誓状,眼睛晶亮。

上邪,山无棱,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句话,推翻林施与所有理智。彼时,有从未有过的冲动,在林施与心中生根发芽。好像在那瞬间,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要。于是男子拉了女生的手,转身想要离开,整个院子却突然间灯火通明。一群下人,卿父站在之首,正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对视几秒后几步郭来,硬生生想要将林施与拉着卿画分开,哪知女生却握得死紧,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吊住林施与的手腕不放。

林施与永远记得,是深秋,卿家院子里的黄叶落了一地,在固定角落堆成厚厚几沓。她穿得单薄,从开始到最后也没有将握着自己的手松开,另一只手的纤细五指,在卿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下,无声流泪,与之重重击掌。

三击掌,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很多年后,林未然为了周继之与林施与击掌,当女生死咬着唇,将最后一掌印上去的时候,林施与的脑子里那张面容便愈加鲜活起来。好像冲破了时空跳脱了回忆,再度站在了自己面前。所以那时的林施与很迅速的转了身,不想被在场任何人看见,自己竟在瞬间,两眼流泪。

他愿意让林未然走,是因为那时的林施与已经知道,有些爱情真的是一场宿命,不受人为控制。哪怕你明明很清楚,前边是铺天盖地的大水,是让你灰飞烟灭的熊火,可你依然选择奋不顾身。

后来,林施与同卿画最初情意萌动的那个夜晚,他覆在女子身上,亲吻她的鼻尖。

真傻,跟着我,只会颠沛流离。

卿画却笑开,伸手抚平男子眉间皱起的川字。

没关系,就算一路颠沛琉璃,但你就是我沿途最美的风景。

经年后的林施与,偶尔会责怪。责怪当初的卿画不该说那句话,不该对他说,你是我最美的风景。因为如果她不说,林施与想要成为人上人的念头便不会那么强烈。因为从那一刻起,他是那么那么想要当好她的美丽她的风景。想要将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全摊在眼底,自己细心筛选,再送到她面前。他容不得自己碌碌无为一生,让身边人永远为下一顿的柴米油盐担心。所以当林施与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经久,有了一切该有的勇气和谋略,只差一根橄榄枝后,文氏的出现,再加上文老对他潜力的赏识,可谓是一把直接攀登天堂的梯子。

与文氏的交往,乃至于结婚,林施与都是瞒着卿画的,能瞒多久便瞒了多久。他卑劣的想,当自己一步步操控了全局,有了专属于他的领域,必定会给卿画最好的交代。可纵使他如何聪明,对方依旧是知道了,纸始终包不住火永远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凭文家当时在上海的影响力,那婚礼怎么能不满城轰动,风光一时。

婚礼那天,林施与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却有谁突破了重重人群站到了自己面前。眼里的那张素颜,与自己的衣着光鲜形成鲜明的对比。女子仰首,不吵不闹,只是用眼神无声询问。直到那一刻,她也是维护着他的。林施与忍住心中悲戚,想要解释,却发现无论解释,这原本就是一场背叛。

得到无声的答案后,当时的卿画却泯了唇。她垂首,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直到飞奔起来,目标却不是大门,而是院外的雕花大柱栏杆。意识到什么后,林施与迅速上前,却已经来不及。众人对这一幕感到无比惊诧,高声议论,看血顺着女生的小腿沁染入地。

林施与突然想起,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他骗她说有事要去外地,实则是在文家筹备婚礼的时候,卿画满脸温柔,她下意识抚了抚平平的独自俨然道,施与,等你回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而如今,再没什么好消息,这个好消息,成为林施与一辈子的恶梦。

她的行为,让林施与惊觉,纵然卿画有世上最温柔如水的名字,但爱情是她的全部,她可以爱得比风沙更恨,而相对的就能决绝得比风沙更恨,刚烈的不像女子。

婚礼当天见红不好,闻讯赶来的文氏很迅速的拉住脸色及其恶劣,要上前去的林施与。

全城的人都在等着你,施与,你想要的人生,我都能给你,而你的心,我不介意,我也可以容忍以后称她一声妹妹。

这样大气的承诺似乎让林施与以为,真的可以两全其美,心底稍安。

卿画被文家下人送到医院去,在场的人渐渐忘了这个小插曲,只当是意外。但林施与却一直心神不宁,纵使文氏的话有安慰到自己,可聪明如林施与,又怎会意识不到,他再也不是卿画心中最纯白美好的风景。

因为新婚燕尔,林施与不能有大动作,所以强忍着没有去医院探望,几天后,医院却传来消息,卿画死了,死在那次流产里。当时的林施与正在同文父引荐的商家们吃饭,有人来附在耳边报告消息,当时的林施与只愣了愣,眼神腾空了十几秒,而后回复正常,倒没有过多反常。只是他看着眼前那些因利益关联而显得虚假的笑容,突然有些作呕,可最终也淡然的举起了酒杯,听着声声赞赏和道贺,嘴角向上弯,眼睛却慢慢红起来,努力睁大眼,不敢眨一下。

真正改变的,是在那之后吧,什么都不放在眼底,定的目标既高又远,勇往直前,带着股狠劲儿。

可10多年后,当林施与牵着林未然的手,在这城市的繁盛灯会上与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狭路相逢,自此所有惊天巨浪拉开帷幕。

当初文氏去过医院,所有为出口的关于劝退之类的话,统统被卿画哽在喉咙。

帮我出城,然后,说我死了吧。

女子脸上明明是波澜不惊的表情,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毫无置喙的余地。爱,恨,走,留,她能够划分得很清楚,性格如此,就像当初决定要跟着林施与天涯海角,就什么都不管那样,万分孤勇。而文氏何乐而不为,买通了医生,开出假的死亡证明书,以文家的势力,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林施与被瞒的这么些年,心脏每天在暗处里跳动得剧烈,却在在都叫嚣着悔不当初的这么些年,必须有人为他的愤怒买单。

文氏胆敢欺骗他,那就死。许一敢娶卿画,那就死。

灭许家门,132口,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卿画自刎殉义。独独漏掉了周继之,卿画同许一的孩子,或者,应该叫许至楠。那么,现今所有的仇恨都有了最好的解释。今天所有的报应,都是有因果的。

而其实,林施与曾经调查过周继之,在周继之反扑的时候,虽然有些不容易,但丝丝缕缕的线索牵扯起来,还是让林施与看出了端倪。可明明应该做些什么来防范于未然,可林施与却什么都没做,反而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疑似微笑了。

当大火如飓风过境的时候,是后半夜,火势从后门至花园这样蔓延过来。那时的林施与还很清醒,他仰躺在二楼书房里的太师椅上轻摇,期间侧首看了看玻璃窗外的红光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听楼下有人在尖叫在逃窜,最终依然是回过头,粗茧指腹摩裟着手上的泛黄照片,对记忆中的容颜笑得温柔,褪去浮华。

欠下的债,卿画,其实我都甘愿还。

周继之放开对林未然的钳制,站起身,看着脚边的女生双手后撑在潮湿的泥土上,瞳孔无限放大,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他冷冷开口。

说不定你现在坐的地方,下边就有他们的尸骨。

林未然才恍然大悟,这里便是大家口中的乱葬岗,纵使十多年过去,什么痕迹都消失得差不多,可那潮湿异常的泥土腥味,还是让林未然禁不住和当年的惨剧联系起来。加上是冬天,有风呼啸着在耳边而过,吹响树叶,沙沙沙。林未然如梦初醒,被周继之的话惊得连连后退,接连的真相给她的冲击力可谓是致命,最终恶心几欲翻滚,昏了过去。

林未然是不知道那一段过去的,但她知道,林施与曾经在文氏死后,带着浩浩****一行人大动干戈的出了趟远门。那时候苏毅刚进林家没多久,那场行动他也有参与,事后林未然去他房间,看见男生衣袖上沾着几大滴还未清理干净的血。是第一次杀人,神情里是掩不住的恐惧。接着,全上海都在传,外城的大户人家许姓,一夜间血流成河。

所以当周继之冷笑着说他姓许的时候,这段被林未然尘封在脑海里的过往,亲眼看见母亲被杀的恶梦,又重新被掀开来。

所谓因果,大抵就是如此。虽然周继之并不清楚苏毅当初也有参与,可冥冥之中苏毅也竟死在他手下。只是此刻的周继之,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做着孽,这样的孽,他心底有几丝清楚,总有一天也会还。

林未然醒来的时候,是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已经临近傍晚,周继之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手中摆弄着那把白色小提琴,似乎在调弦,神情专注。林未然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凝视男子背影,若有所思,静默成一幅画,雕刻成时光。外面下了雨,不同于往届冬日的绵绵细丝,而是狂风暴雨大作,天阴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压得所有人喘不了气。

似乎是察觉到林未然醒了,周继之稍稍侧头,眼角余光淡淡扫了她一眼,随即又恢复成方才的姿势,好像是调好了最后一个音,架在肩头,轻移动手臂开始奏鸣。依然是不知名的曲调,缓而悠长,同窗外的肃杀形成最鲜明的对比。在曲调要行到最高的地方时,周继之开口说话,让林未然顷刻间流了泪,一颗,砸在枕边,很快被布料稀释掉。

她听见他说,我得承认,你是我唯一算错的意外。

最悲哀莫过于此,林未然想。她不傻,她感觉得到周继之对她是有真心的,可此刻,她一点都不想听见这句话,她宁愿周继之残忍地对她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不要再妄想,这样的话,离开就变成一件异常简单的事情,无论是伤心的姿态,狼狈的姿态,故作无所谓的姿态。而周继之的这句话,无疑将她的心牢牢地钉在原地。

周继之依然保持着徐徐拉弦的姿势,淡淡说话。

我曾听人说,算计的最高境界,是连着自己的心一起算进去。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做到这地步,可我知道就算是做到了,也还不够好。起码,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方法,去全身而退。

林未然的眼睛便无声地眨得更厉害,无数次张合,然后脸颊湿透。接着,音调突然戛然而止,周继之将小提琴放在一旁的红木案,转过身,几步到窗前,拭干林未然脸上的水渍,与她对视不转眼,轻启薄唇。

所以,在我还未找出这方法之前,不要有离开的打算。

语毕,男子顺着她的方向躺了下来,与之共枕,侧了侧身将女子揽进怀里,嗅着对方发顶的淡香闭了眼。拥抱相比往常有些紧实,女生却不动也不挣扎,少了昏倒之前的张牙舞爪。那也是林未然第一次深刻理解到,究竟何谓最温柔的刑求。

后来周继之便走了,大半月都没有回来过,但周家四处都布满了人,林未然知道。她觉得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比金丝雀还不如,起码做一只宠物,主人高兴的时候还会来逗你玩儿,现在的她于周继之而言,不过是只需要存在的一个物体,正如周继之所言,只需要她存在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等待有一天他对她的存在终于感觉到厌倦,她便功成身退。

吴娘倒经常和她说话,买菜时听到的别家的东家长西家短,只是再不拿报纸给林未然看。林未然知道这是一个淳朴妇女唯一能想到的善意,那报纸上边不定怎么渲染林家的覆灭,又是如何将林施与生前的不堪全倒出来批斗。这期间,时不时隔两天便有人送东西来,有时候是雕刻精美的钻饰,有时是紫芝轩的衣服,绮罗派的胭脂。

苏里来的时候,林未然正在院子里,将才摘下来被风干的腊梅花瓣泡在热气腾腾的茶杯中。是吴娘去开的门,林未然看对方开门后,看见来人,身影明显顿了一下,直到苏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吴娘才让开了身,还算是恭敬地称了声苏小姐。

苏里头发长了些,快要及上她,弯弯曲曲地披在肩上。原本林未然对她的到来并没有多大反应,直到看见对方身上那件深桃红碎花色旗袍,衩开至小腿弯处,领口处被裁缝师细心地钉了像花蕊一样的芯黄色线扣,林未然捏茶杯的手和身子才不可抑制地抖了抖。似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其实算来也没有多久,不过数月。之前在周继之为苏里举办的就会上,林未然才见到过她,只是还没有此刻的妖娆风情。

林未然不看她,也不说话,苏里便上下将她打量,直到视线落在女子手腕处,那只幽暗碧绿的手镯才刺了苏里的眼。她提着皮包带的手指松了又紧,最后又轻轻笑开,转身悄无声息走了,弄得吴娘不知所以。苏里一走,林未然才将眼光从墙外的几根稀拉的蔓藤处收回来,春天终于要到来了。

她知道刚刚苏里一直在看什么,林未然也盯着手间的玉镯,慢慢出神。是之前周继之差人送来的东西,本来同那些以上胭脂一起被林未然归一到角落,但那几天她总心神不宁,吴娘便建议她带上玉类的东西压惊。不好拂吴娘的好意,林未然才将镯子挑了出来,一直戴在手腕。

林未然起身,进到房子里,身后的吴娘亦步亦趋,不知该怎样解方才苏里出现的尴尬,走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什么,加快了步伐赶上林未然想要做什么,但始终是慢了一步。客厅茶几上摆了薄薄一沓白纸黑字,上边男子的面孔是她的劫,旁边战了亭亭玉立一佳人。林未然踱步过去,瞬间才明白吴娘为何不肯给她看报的主要原因,不只是因为林家的事,还有周继之同苏里。

是有新的洋行开张,装潢气派,在南京路。从照片上来看,二人郎才女貌,苏里施施地挽着周继之,男子微微侧头为她整理有些松垮的礼服,温柔且绅士。上边有人左右打听二人婚期,周继之的却并未否认,只是发言到时必将宴请四方。

怔愣只有片刻,默然放下报纸,林未然继续刚才步伐的速度,往楼上去。

她进到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旗袍,至室内的长衣镜前,比在自己身上左右端详。深桃红碎花色,衩开至小腿弯处,领口地方被裁缝师细心地钉了像花蕊一样的芯黄色线扣,实在合身,令她眼眶发红。林未然想起苏里临走前的那个笑容,仿若示威般,哽住她的自尊心。最近发现自己特别爱哭,一不小心,就容易伤春悲秋,情绪太容易受外界波动,完全不若当初的自己。

本来,遇见周继之以后,或者是初遇的时候,就已经变得不像自己。

虽然知道你是故意,却依旧忍不住介意。原来,我和她竟一样了么。

林未然曾经以为,有了周继之以后,她终于可以活得透明一些,终于可以不再匆匆忙忙地生活,处处小心翼翼忙着躲避暗处那些风雨刀枪,因为有他。

可现在的周继之甘愿瞎了,他看不见她的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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