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摘尽枇杷一树金

我正侧身推过一格龙须酥给老嬷嬷,见朱槿如是问,便笑道:“也不是特别喜欢紫薇,只是大凡花果之物,都必得满身泥泞,历经挣扎才得见天日。又辛苦舒展,吸收日月精华才可盛放。期间还有虫蛀、天灾、人为砍摘等等险阻,究竟要经过多少磨难才得绽放?在我看来,竟是比人活一世轻松不了多少。因此格外怜惜,舍不得它们流入泥淖。”

云意取笑我道:“嬷嬷看看,不过一树花,她倒说出多大的道理来,果然时时不忘显摆自己是念过书的!”

朱槿脸上神色略有松动,似笑非笑道:“裴更衣这话果然与众不同,别人都知道咱们太皇太后喜欢紫薇花,巴不得天天把‘喜欢紫薇’这四个字贴在脸上讨老祖宗的喜欢。裴更衣虽不明说,却让听得人都知道你怜花惜花了。”

老嬷嬷吃着龙须酥含糊道:“我早跟你说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就不信……”

朱槿含笑道:“您说的是,毕竟是大家闺秀,想来裴陆两家养出来的孩子也奸滑不到哪里去。”

我闻言稍稍有些诧异,她怎么知道裴婉是裴陆两家联姻的结果?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妃嫔宫人一入宫籍,必定查明家世记载在册,这两位嬷嬷既是服侍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打探这些消息也易如反掌。

老嬷嬷正吃茶,忽的撂了茶盏不高兴道:“这是什么茶,如何喝得?”我瞥一眼锦心,她忙回道:“家里带来的茶都沏完了,今天沏的是宫里领的。”

朱槿忙上前一步,道了声得罪,欠身拿了茶盏轻轻一抿,缓声回道:“这是陈年的次等龙井,裴更衣倒是能吃苦。”

我徐徐吹散茶盏上的热气:“也没有什么苦不苦的,我分位低微,吃这茶是应该的。”

云意不悦道:“你又忍气吞声纵容宫人放肆了?什么叫‘分位低微’吃这茶是应该的?咱们既然是天子妃嫔,无论受宠与否,都应该保有天家尊严!妹妹就是太仁厚了,事事为人操心,岂不知别人并未为你着想?”

我捻起一枚腌渍紫姜,笑语盈盈道:“姐姐这话原是极有道理的,但她们现在并不敢怠慢我。只是尊卑有别,我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更衣罢了,岂能与其他娘娘们份例相当,相提并论?”

朱槿颔首道:“果然是知书达理的人,这席话说得很是知分寸。”

棠璃细心,吩咐锦心撤了龙井换上香片来,老嬷嬷扬声说:“有分寸是好的,不过也不用受这种罪,改日让朱槿给你送些好的来。”

我连声说不用,朱槿道:“裴更衣别推辞,也不是为了更衣一个人,万一帝后摆驾慕华馆,用这种货色接驾岂非大煞风景?”

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我这里吃的喝的虽然比宫外好,但在宫闱中还算下等品相。若是万一有什么身份高贵的人驾临慕华馆,我拿出这些东西来,体谅的便说是我有心无力,不体谅的只怕要责怪我寒酸小气。

“如此,裴婉在此先谢过两位嬷嬷。”

我微微福身,老嬷嬷安然受之,朱槿扶了我一把道:“裴更衣也别客气。奴婢听闻更衣馆内辖至之地有几树金丸枇杷,现在正是果熟之期。那枇杷旋摘着吃甚是甘美,不知更衣可否让奴婢尝个鲜儿?”

我笑道:“嬷嬷喜欢有何不可?请——”

几人说说笑笑来到慕华馆东侧一处碧波湖畔,远远见到几棵枇杷树叶大浓荫,整齐美观。丛植于湖边草坪,成熟的枇杷果实金黄显眼,在密密的树叶间簇簇成群。

云意叹道:“连月阴雨,这几棵枇杷居然能结如此多的果子,真是得天独厚。”

“果木中独备四时之气者,唯有枇杷。”我举头望着硕果累累的树枝,不禁说道。

老嬷嬷啧啧道:“果然阖宫只有慕华的土清清净净,才能孕育出此等果实。”朱槿赔笑道:“可是现在便要采摘么?”老嬷嬷笑道:“若更衣们不嫌咱们老婆子腌臜,便采些下来尝尝。”

我唤了随侍的小太监进宝,他拿着一根细长竹竿,见我唤了,忙动作起来,口中说道:“打果子时总有枝叶果子坠下,更衣们与嬷嬷且避一避。”

进宝用竹竿敲打了一阵,觉得不足意,索性撂了竹竿挽起袖子,噌噌几下便爬上了树。锦心在树下举着篮子接枇杷,间或嘱咐他小心。

朱槿看了一会道:“这两个人我像是从没见过。”

棠璃陪笑道:“难怪嬷嬷会眼生:进宝是上个月进宫的小太监,因为慕华馆人手少,才拨了过来。锦心与奴婢都是裴更衣的陪嫁丫头。”

朱槿颔首道:“原来如此。”

锦心提着竹篮跑过来,半跪着奉上道:“请更衣与嬷嬷尝尝鲜!”

那一篮枇杷果多且大,果圆且黄。朱槿率先伸手进去拿起一粒,细细剥去外皮,捏住果蒂恭敬递与老嬷嬷,老嬷嬷登时感慨道:“我就好这一口鲜果子,难为你时常留意宫中花树。”

正吃着,两个面生的宫人急急忙忙赶了来,见我们正攀谈着吃枇杷,便敛容垂手站在三步开外。

老嬷嬷皱眉道:“终究不让人清闲一刻!你去告诉她们,我现时得了趣,断然是不回去的!”

朱槿诺诺称是,宫人在她耳边喁喁细语。再转来她已收起惬意神色,肃然道:“大安宫传召,更衣们且替奴婢照看一下太……太婆婆,奴婢去去就来!”

我与云意俱说无需客气,朱槿忙忙的去了。

云意剥了一粒枇杷道:“这金丸枇杷味酸又甘,汁多肉厚,确实爽口提神。”我拿起棠璃准备的手帕擦拭了手道:“虽然好吃,毕竟是生冷之物,也要适可而止。”

说话间我轻轻夺去老嬷嬷手里攥着的一支枇杷串,她老大不乐意道:“你说了任由我吃,现在又舍不得!”云意和我见她赌气的样子宛若孩童,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道:“嬷嬷。这雨天地湿,站得久了只怕腰膝酸软。不如回慕华馆去喝杯热茶,我让她们为嬷嬷装一篮子枇杷带回大安宫吃可使得?”

她扬起脸来哀恳道:“让我再吃几粒,好吗?就几粒罢了……”她辗转哀求,我却又忍不下心来,便笑着递给她几粒道:“嬷嬷说话算数,只吃这些,余下的我让他们给你装起来。”

老嬷嬷嘬嘬的吸食果汁,一边随手将果核丢掷出去。

她将枇杷果核随意吐掷,因是慕华馆内苑,一行人都不在意。我让棠璃为她撑着罗伞小心伺候着,自与云意懒散信步,絮絮闲话。

忽听有人“哎哟”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五六个宫人簇着一个女子,团团将棠璃和老嬷嬷围住。我顿觉不好,忙与云意过去察看。

那女子杏眼桃腮,顾盼生辉,一双柳眉画成比翼双飞状,眉梢直飞发鬓,虽然艳丽非常,却显出几分刻薄。此刻正捂着脸颊哎哟称痛,头上别着的一团鸳鸯戏水镶金点翠珠花簇簇抖动。她身边的宫人穿红戴绿,提着竹篮,想必也是闻风来摘枇杷的。

云意一眼瞥见,低声对我说道:“这是比我早俩月进宫的张月婷,江西按察使的女儿,性子极其刁钻,不知皇上怎么看顺眼了,居然封了贵人。”她顿了顿又说:“她来慕华馆摘枇杷居然不让人通传禀报,可见多么恃宠而骄!”

她语调里满蕴着蔑视,及走至跟前也只是微微福了一福。

“这不是敏更衣吗?怎么,你也听见风儿来慕华馆采枇杷了?”

我正向张贵人施礼,她却仿若我是空气一般,只皱着眉头对云意说话,她身边的宫人也毫无礼数,只管在棠璃和老嬷嬷面前指手画脚加以斥责。

我心里兀自恼怒,这人好大的架子,即便我分位低过她,也不至于被她如此轻视!不过是个贵人罢了,这般嚣张傲慢,在后宫中焉能长存?

云意浅笑道:“嫔妾没有姐姐那么好兴致,不过是——”

她未说完便被张贵人打断:“好了好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打听你来做什么。我只问一句,这个老太婆是你们谁手下的?”

我见她咄咄逼人,便上前轻移一步,不动声色将老嬷嬷和棠璃护在身后,笑语盈盈道:“贵人息怒,这位嬷嬷是大安宫伺候太皇太后的近侍宫人。”

张贵人眼眸一抬,浓黑的睫毛像一把小羽扇忽闪道:“这话骗谁呢?太皇太后身边近侍宫人年龄最大的不过是朱槿嬷嬷,哪有这样老死不中用的?”

她漫不经心瞄了我一眼,半抬起绚丽的石华广袖掩口嗤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久病沉疴的裴更衣吧?你分位低微,又一直在慕华馆将息着,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其中原委也难怪。”

话语一转,忽而又厉声道:“只不过你们想用这种伎俩瞒过我,未免也太愚不可及!容香,拉那老贱婢过来跪下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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